第76章(2 / 2)

甄稚抖落包装外的冰碴子犯愁。如果拿回家煮好了再端来,饭点早过了。

嘉禾拉着她往靠近医院住院部的门那边走:“那边有个爱心厨房,厨具、调料一应俱全,每道菜给五角钱使用费就行。”

“医院旁边怎么会有这种地方?”

甄稚不懂为什么有人会在医院旁边做饭。市医院带动周边经济发展,最多的就是宾馆、药房和小餐馆。二两面条只要5元,中餐馆两荤一素15元,米饭和汤还免费。

“你真是学医学傻了。有空多和我们跑生意,多和形形色色的人接触,你才会知道,众生皆苦。”

医院里绝大部分病人都是从外地来,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,或是家底已被治病掏空的大有人在。衣食住行,各方面都要想办法抠出钱来给家人治病。

嘉禾盯着自己裙摆下的假肢。

“你在深夜见过医院的走廊吗?明明周围宾馆还有那么多空房,可走廊上却睡满了人。”

两人挤在热气腾腾的病人家属之中,用一口小汤锅煮好了汤圆。保温桶没带下来,旁边有个大娘借给她们一只豁口的搪瓷缸。

甄稚端着汤圆小心翼翼挤电梯,一路上走得心惊胆战。走到病房前,她注意到,病房门口的地上,靠墙摆了一束橘黄色的长寿花。

老爷子住的病房是双人间,但隔壁床还没住进病人,家人守夜时会在旁边睡。这束花一定是送给甄老爷子的。

赵嘉禾弯腰把长寿花捧起来:“也没张署名的贺卡,会是谁送的?林泽楷?岳山川?”

听到那个名字,甄稚的心怦怦直跳。她猛然回身,想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捕捉一个隐匿人海的背影,然而目光仔细掠过每一张面孔,都是陌生的。

晚上回到家,她再次打开笔记本电脑,在搜索引擎上输入岳山川的名字。

最新一条娱乐快讯显示,江家父子今日在京参与电视台访谈节目录制,与影迷分享电影拍摄的幕后故事。

甄稚不再给岳山川发QQ消息,而是翻开手机,给他编辑了一条短信:

【你今天来过医院吗?可不可以见一面?】

屏幕提示发送成功,她才大梦初醒:当时明明约好,再见面是五年后。

岳山川把约定遵守得很好,怎么她却这么失落呢。

不幸也是万幸,短信发出去就撤不回了。他一定会收到她失意的简讯。

甄稚正在恍惚,捏在手里的手机突然铃声炸响——不是短信提示音,而是来电铃声。

她紧张地看了一眼,来电的是陈留芳。

“你赶紧来医院,你爷爷可能……有话要和你们三个交代。”

坐在出租车上,甄稚望着车窗外的被雨磨成光斑的世界,眼泪淌了一路。

行至一段主干道时,前方发生交通事故,放眼望去,无尽的红色车尾灯排列成串让她心乱如麻。

司机知道她的目的地是医院,又在后排急躁不安,突然猛打一拐方向盘,从车流中分出旁支,钻进旁边的南鼓巷。

甄稚摇下车窗,让密密的雨丝飘进来。窗外熟悉的街景触手可及,回忆一幕幕纷至沓来,让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,似乎想要抓住曾经的回忆:

挂在树枝上的小金鱼风筝,紧紧抓住裙子的天牛,树下棋盘清脆落子的响声,一到夏天就缀满枝头的火红石榴……

然而一切景象都在飞快倒退,她徒劳抓住的,只有冰凉的雨。

甄稚赶到病房时,张秋已经到了。素着一张脸,钉和环全都取掉,甚至穿着白色棉布裙。

恍惚间,还以为是很多年前,一家人送十八岁的张秋到首都机场。从未独自出省的女孩,即将踏上异国求学的旅途。

嘉禾腿脚不便,还在路上。两个人约好等嘉禾来,再一起进去。

病房里只有甄仕光一人,其他人都站在走廊上,紧靠着房门上嵌着的那块长方形玻璃。

甄稚和张秋凑过去,看见爷爷双眼失焦地仰面躺在床上,朝天花板伸直手臂,在虚空中抓着什么。

“撮空理线,循衣摸床,我听人说这是时候快到了……”张秋喃喃道。

她母亲甄含璋在旁边抹眼泪:“你姥爷在另一个时空玩着脐带呢,这一世解脱后,下一世又是新生。”

陈留芳说:“也不知还能不能清醒着交代几句话给你们。”

甄稚心里戚戚然,转身拨开她们:“这是谵妄了,我让医生安排吸氧。”

医生在病房里给老爷子上氧气面罩时,二姑一家到了。来的不止三人,嘉禾身侧跟着金凯文,衣着得体且正式。

甄稚知道,嘉禾对于金凯文的追求很谨慎,相处快一年,最近才答应在一起。按嘉禾的作风,此刻还远没到见家长的地步。

她想,两个表姐固执了这么久,和家族传统对抗了这么久,今晚,张秋穿了白裙子,赵嘉禾带了男朋友,到底是亲情大过天。

所以当医生推开门,让家属轮流进去探望时,甄稚一直在想,她能为爷爷做些什么,完成老人家的夙愿呢?

吸了氧的甄仕光神志恢复,看见三个孙辈齐齐走进病房,伏在床边时,嘴角在氧气面罩下抽动。

甄稚连忙翻开手机盖:“爷爷,我这就给岳山川打电话!他最近学业特别忙,快毕业了在忙着找工作,但是今天他刚到北京……”

她的手被一只形容枯槁的手按住。甄老爷子缓缓摇了摇头。

他的喉咙像一口枯井,用力清了清嗓子,每说一个字,肺上两半破风箱都在颤抖:

“……不用喊小川。我其实一直知道,他不是你三伯的儿子……”

甄稚一时震惊地愣在原地,和两个表姐面面相觑。

甄仕光抓着小孙女的手,在床边慢慢移动。嘉禾知道他的意图,递给张秋一个眼色,两人一同把手凑过去。老爷子很艰难地把她们三人的手拢在一起,握住。

“你们姊妹三个,都很好……咳咳,一家人能好好在一起,就、就是我最高兴的事……”

甄老爷子阖上眼睛时,正是凌晨零点。

南鼓巷再往南有一座钟楼,矗立在浓浓夜色中,钟声悠远,十二下,把无形的时间,开始和结束,都送往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