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来到房门口,屋子里黑漆漆的。
果然,他还没有回来,估计今日又是要忙到很晚。
“夫人,我去点上灯,您在外头站好了,千万别乱动。”月牙儿先进到屋里,点上窗台的油灯,倏一声,屋子里亮起暖黄的光。
“夫人……”月牙儿转过身,忽地吓了一跳:“呀!”她退后一步,一个哆嗦:“爷……是你啊,真的是你。”等她看仔细了,这才放下心来:“您说说您,大晚上的在屋子里也不点灯,装鬼吓唬人呢!”
沈烨坐在桌边,手搭着桌沿,也不看她,冷冰冰道:“出去,没有我的吩咐,谁也不要进来。”月牙儿冻住了,也不敢跟他打岔了,只道声是,行个万福退了出去。
苏玉言站在门槛边,看他直挺挺坐在那儿,面无表情,一身冷肃。
她在门口默了默,深吸一口气,迈过门槛。“在这儿坐了多久了?怎么也不点灯?”她走进房间,关上门,回过身来,却看到沈烨正看着她,眼寒如冰,薄唇轻启:“我问你,今天去见了什么人?”
苏玉言僵住了,她咽了咽口水,镇定道:“没有谁啊,就是去了趟同和堂,怎么了?”
她心里警铃大作,沈烨以前从不会跟她这么话说,从来不会。
“哦?是吗?”他冷哼一声。苏玉言抿了抿嘴,很有底气地道:“是啊,我又没说谎!”
沈烨勾唇一笑,容光寒艳,擡起手,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,状若漫不经心:“那……菘蓝今天又去见了什么人呢?”
“咣”!苏玉言身子一瘫,撞上了身后的门板。她面如死灰,心跳如雷,一片死寂中,心脏的鼓动声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,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,再也无法思考。
“怎么了?我不过关心一下小舅子,娘子如何就吓成了这样?”
苏玉言膝盖微屈着,轻轻颤抖,后背和手掌紧压着门板,方才没让自己掉下去:“你把他……把他怎么样了……?”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,差点没咬着自己舌头。
沈烨头一歪,笑容越发凄冷:“他?娘子的这个‘他’,指的可是谁?”她嘴唇颤抖,眼泪扑扑簌簌落下来,张开嘴,深深吸着气,惊惧,是绝望的惊惧。
沈烨眼神一凛,收起那副玩世不恭,冷冷看着她:“今日早上,搜查的人在荷花池里发现了一根长约十三尺的竹竿,由十三段竹子拼接而成,工艺不可谓不精美,思路……不可谓不精巧。这可是……出自你的杰作?!”他眼眶发红,怒不可遏。
“你当初提出见他最后一面时,便将早已准备好的竹段藏于食盒之中,你赌我必会护着你,不会容许人搜查你,便趁此将这个带给他,让他使了这么一出金蝉脱壳。西南墙根的那个狗洞,是你叫菘蓝趁园内乱了阵脚之计偷偷砸开,待净方在夜晚守备松懈之际,爬出狗洞,带他躲到了北郊的城隍庙。是也不是?!”
苏玉言彻底崩溃了,再也支撑不住,靠着门板缓缓蹲下,抱住膝盖,泪流不止。
他额头青筋暴起,拳头往桌上重重一砸,如狂狮怒吼:“我问你,是也不是?!”
苏玉言浑身颤抖,咬着嘴,重重点头:“是……是……”这一桩桩一件件,他猜得一字不差,她就是利用了他的信任,就是利用了他的偏爱,趁他毫无防备之际,在他身后扎了一刀。
“砰”!沈烨将桌上的茶杯狠狠一摔,瓷片四散飞落,打在了她的脚边,她紧紧抱住自己,哭得瑟瑟发抖。她像寒风中的枯枝,伶仃着,伶仃着,了无生机。
沈烨闭上眼,胸口剧烈起伏,昂起头,眼皮轻轻颤动着,可眼泪到底还是滑落出来。“呵,哈哈……哈哈哈哈!”他拧笑着,睁开眼,望向头顶的房梁,目光空空:“苏玉言,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,你做任何事情……做任何你认为对的事情时,有没有顾及到我一丁点……哪怕一丁点……”
苏玉言受不住了,她双手紧紧抠着膝盖,放声痛哭,撕心裂肺。
半晌,她倏地一下站起身,手撑着门框,声音凄凉:“是……我没有顾及你,这件事会影响到你的仕途,我不是不知道。可难道就要因为这样的原因,让我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孩子因此丧命吗?我做不到!”她拼命摇着头,涕泪四流:“我做不到……沈烨,我做不到!”
沈烨激动得起身:“净方要如何处置我也无权发落,他是袁总督要的人,我只是负责看管他,东南已经开战,我必须把他送去……”
“你必须把他送去断头台?是,你不是那个拿刀的人,可你是把他送上断头台的人!”
“苏玉言!”沈烨眼角发红,目眦欲裂。
“他不过是个无辜孩子,他又做错了什么?就因为他爹是王洋?凭什么他爹的罪要让他来担!”
“因为这就是他的命!”沈烨怒吼道,面目狰狞,风度全无。
苏玉言呆滞住了,她忽而嗤笑一声,讷讷道:“呵,这是他的命……”她摇了摇头:“不,这是你们,是你们一手造成的!他本可以置身事外,可是你们,你们偏要拿他作筹码,偏要拿他做自己的垫脚石、登云梯!还四处搜罗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,什么为国为民,什么匡扶正义,我呸!不过都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!王洋已经打过来了,难道杀了这个孩子,就可以匡扶所谓的正义了吗?你们跟那些倭寇有什么区别!都是草菅人命!都是木石之心!只不过他们是迫于生计,而你们是争权夺利,难道就因为这样,所以大人们就比倭寇更高尚吗?我呸!”
沈烨望着她,她满脸通红,激愤不已,一字一句,都像是一把把利剑,直穿自己心口,把那里绞得鲜血淋漓,面目全非。“你就是这么想我的……我在你心中,竟是这样的不堪……”
她心口一疼,咬着嘴唇低下头,早已哭得嗓子发干,艰难地吐着字:“沈烨,我理解你,我都理解你,就像我对青荷姐姐说过的,太多太多人都身不由己。可这一次,你明明可以选的。放了净方又能怎样?你不过是仕途受一点影响,可你还是可以做你高高在上的燕国公啊,你已经得到了这一切,不是吗?可是净方……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!你说我不顾及你,可是在一条无辜的人命面前,权势算什么?!”
沈烨呆滞住了,宛若一个木偶,只能承受着她说的一切。
“沈烨……你知道吗?三年过去了,我还是会时不时地梦到韩莹莹,梦里她对我又哭又笑的,我……我真的难受……当初没有救下她,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……这辈子我心里都过不去了。”她狠命吸了吸鼻涕,擡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他:“可那时我知道,不是她死,就是你亡!所以我……我没办法,我没办法……”
他直直地往后一倒,坐在椅子上,像被抽干了灵魂。
“这几天夜里,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,我梦到了好多人,梦到了韩莹莹,梦到了青荷,梦到了净方,我甚至还梦到了肚子里的孩子……”
沈烨手一抽动,像被针扎了一般。
“我梦到他对我说,娘……求求你,救救那个哥哥吧……若你见死不救,我就不要投胎到你的肚子里……我不要认这样子的人做我的爹娘……呜呜呜……”房间里回荡着她的哭泣声,凄楚悲凉。“真的……这段时间太难熬了,我没敢告诉爹娘,偷着给自己开了几副药。若非我自己就是个大夫,这个孩子我真的快要保不住了……”
沈烨双目紧闭,浑身颤动,他用力捶打着桌面,一下又一下,嗓子里逸出一声低嚎,像头受伤的野兽,愤怒又无助。
风从窗子里钻进来,在房里打个旋儿,床幔被吹得翻飞起舞,书页哗啦啦地来回翻动,灯芯上的火苗不住跳跃,将熄未熄。它似还不满意,又灌进人的衣袖里,灌进人的胸腔里,直把人心吹得凉个透。
苏玉言情绪渐渐平复,她调整了下呼吸,眼神落到他身上,自嘲地一笑:“沈烨,虽然你平时纵着我,事事依我,由着我耍横胡闹,可你我心里其实都清楚,若你下决心真要做的事,我根本拦不住。想你沈烨是熹州府手眼通天的人物,你坚持要抓的人,我护不住,我没那个本事跟你斗。可护不住,我也还是要护,想要抓净方,便先从我身上踏过去!”
沈烨听得抖了抖,倏地睁开眼,悲从中来。
“斗不过,我便不跟你斗了,我只能说一句……道不同不相为谋。”她毅然决然地转身,拉开门。
“等等!”沈烨赶忙叫住她,声音嘶哑,难掩低落:“这么晚了,你又要折腾到哪里去?你就在房间里歇下,今晚我去书房睡。”说完不待她回答,侧过身子,迈出门去。苏玉言愣了会儿,瘫倒在地上,泣不成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