〇三〇(2 / 2)

这天是皇帝大婚,袁逸辰率领禁军护卫圣驾,一整天都远离皇宫,只派了一人帮助宝缨。

接应她的人身高约七尺,侍卫打扮,以领巾掩住下半张脸。宝缨只知他是袁逸辰的亲信,不知名姓。

这也是事先计划好的,每人只参与一部分,知道的越少,若是任何一个人被抓到,暴露的也越少。

袁逸辰派出了人手,本人并不会直接参与宝缨出逃的行动。他的属下奉命行事带宝缨出宫,不知宝缨是谁,也不会管具体的去处。长公主则命人给宝缨伪造了身份路引,暂留宝缨在庄子上,找机会送宝缨离开京城。

每一个步骤,在头脑中操演时惊心动魄,轰轰烈烈,真的置身其中却无暇他顾。

他们先走隐蔽的小道,左拐右拐,绕的宝缨失去了方向感,再一瞧,竟早已离开了掖庭,来到高耸的宫墙根下。

两人在这里换上普通人的穿着,袁逸辰的下属身手很好,掐准守卫巡岗的间隙,背着宝缨轻松跃过了宫墙。

出来了!

没有时间喜悦,那人将宝缨带到事先准备的马车,让宝缨藏在一只巨大无比的木桶中,自己驾车,狠抽一鞭子,让马车飞驰起来。

宝缨不断撞在木桶,被颠的七荤八素,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。

好不容易听到前面“吁——”的一声,马车猛然停住,却立刻有人近前盘查:“城里不得纵马!什么人,何故出城?!”

这是到了城门了,宝缨屏住呼吸。

袁逸辰的下属倨傲回答道:“楚国公府的车,没看见么?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?陛下大婚!原先定的酒水不够好,让爷们去庄子上取酒,可得赶在宴席之前回来!”

城门人来人往,听见这话,都纷纷凑过来看热闹,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,一片吵嚷。

守门的人似乎在犹豫,袁逸辰的下属急躁道:“我可告诉你们,陛下去杨府接亲,仪仗已经出宫了。要是耽误了大事,爷跟你们,一个也跑不了!要是不怕,就继续拦着!”

听他这么说,守卫终于让步:“这位爷,别急嘛。咱们也是例行公事,您多体谅——喏,你们几个,快把道让开,让杨府的车先走!”

又是一鞭。

蹄铁在石板路上踏出清脆声响,宝缨又被突然跑起的马车带倒了,额头磕的生疼。

可她的心情却从未如此轻松,嘴角浮起淡淡笑意。

马上就要自由了!

欢欣中隐有一丝哀愁。如果有一天离开皇宫,会是怎样的情形,要如何同十年过往告别,她曾设想过许多次。

到了最后,却是被闷在木桶里,不曾回望一眼,悄无声息的离开……

不,宝缨揉着额头,笑了。

也不能算悄无声息,反倒是吵吵闹闹,跌跌撞撞——着实不适合渲染离愁别绪。

这样也好。

“陛下,杨家派到宫里‘铺床’的仆从已被控制,袁将军的人围住了杨府外三道街。一切就绪,只等动手。”

礼舆行至半路,梁冲掀开帘子,小声禀报。

符清羽“嗯”了一声,便又放下了窗子,轻轻按了两下额角。

皇帝大婚,可是百年难遇的大喜事,整个京城都沸腾起来,大街小巷张灯结彩。到了亲往女家奉迎,仪仗所经道路挤得人山人海,沸反盈天。

其实皇帝接亲,不像朝官或百姓,要骑上高头大马绕城一圈,给街坊巷里沾喜气。整条朱雀大街都立上了围幛,金甲侍卫纪律严明,将热闹的人群隔绝在道路之外,皇帝本人更是始终待在十六台的金顶礼舆里,从头至尾没有露脸。

即便如此,喧哗声仍是震耳欲聋,只一瞬打开窗子,也吵的头疼。

京城上一次这么热闹,恐怕还是武烈皇帝率军亲征那次,符清羽当年跟随几个兄长送父皇出城,从皇宫一路巡视到城外十里,都还有村民夹道相迎。

他自幼喜静,从那次之后,更是再也受不得吵闹。

然而这十年坐在皇位上,不喜欢却不得不忍受的事情,远不止这件,也都一一扛过去了。回头看看,连自己都觉得诧异。

若论天性,符清羽不认为自己耐心很好,过去的十年,他有过很多觉得忍耐不住的时刻,恨不得发泄出来,和那些不安分的臣下拼个你死我活。

祖母去世一年后,就有一次。

长乐宫里种了一株白梅,太皇太后在世时十分爱护,白梅也投桃报李,年年准时绽放。可是那一年,符清羽沉在冗杂琐事里,临到了白梅的花期,急忙赶去,却只见到了一树残枝。

问了宫人,说倒是开花了,可是今年花期短,花朵没几天就掉光了。

在那一刻原本平静的心忽然充满了莫名情绪,无论是父皇、母后、皇兄,还是祖母,甚至于这树白梅,最后都会弃他而去。

事后,符清羽也觉得这种想法幼稚的可笑,可当时,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。掐着手心,恨不得自己也去了,那样就不用再承受了。

……也不会孤独了。

“啊!别难过。”程宝缨突然说。

符清羽皱起了眉,身为帝王他不允许自己被人看穿,更不想在卑微的宫女面前暴露软弱。

而且,她这样讲话,还有没有规矩了!

符清羽愤怒地转过身,正要发作却又怔住——少女一脸惋惜,安慰似的拍了拍梅树枝干。

她根本没有看他,不是在安慰他。那句别难过,是对树说的。

符清羽满腔恼怒化成气闷:“喂,它没死呢……是朕错过了花期。”

程宝缨转过头来,颇是不解:“奴婢知道。一整个花期都没人来看,它一定很难过。”

那我呢?

符清羽语塞了一瞬,便顺嘴问了出来:“……那朕呢?”

女孩瞪大了眼睛,似乎消化了一会儿才理解话中之意,然后有些无奈地说:“那就再等一年啊。”

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,那不然呢?

符清羽觉得她对梅树还要更温柔耐心一点,嗤了一声,嘲讽道:“再等一年……这就是你的好办法?”

程宝缨笑了,梨颊微涡,望着天边淡道:“错过花期,就再等一年。无人问津,就来年再绽。都是一样的。”

符清羽记不清他当时说了什么,有没有反驳她。却似乎懂了,程宝缨的经历同样波折却仿佛举重若轻,并不因为她傻或是年纪太小。她其实都懂。

都是一样的。

符清羽咀嚼着这句话,忽地明了,那是“你不是一个人”的另一种说法。

他不是独自一人,这些年他们一直都在一起。

以后也会。

天知道她不在身边的日子有多难挨。

符清羽正了正衣领,掩住冕服下的锁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