〇九〇
傍晚,程彦康独自牵两匹马回来,神情比去时更疲惫。
那天他对月独饮,彻夜未眠,第二天,他对宝缨说:“都结束了。”
十年了,一切的一切,终于尘埃落定。
伤痕刻在心上,终是难以消弭。袁高邈的背叛,比兵败更让程彦康痛心。
宝缨望着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父亲,只说:“厨房有我煮的醒酒汤。您连日劳累,不妨用些朝食再歇歇吧。”
程彦康“唔”了声,面对女儿的懂事,愈发心生怜惜。
“别担心,爹爹无事。”他柔和道。
宝缨笑:“嗯,爹爹无事。我知道的。”
便不再多言,彼此都懂得,抚平伤口需要时间,他们唯有寄望于来日方长。
程彦康自去用饭,宝缨换了身轻便衣裳,去隔壁院子看药婆婆。
一进门,见高大男子背对院门坐于石桌前,一袭灰衣颇似文士打扮,头发却扎成小股小股的辫子,很有几分疏狂。
“你来了。师父还睡着。”
叶怀钦转过身来,有些不自在地摸着垂到肩头的辫子:“你多陪陪程伯父,师父这边有我。”
停了下,他又说:“至少这几天,我该在她老人家膝前尽孝。”
宝缨心念一动,知他已经做了决定。
宝缨眨眨眼,戏谑问道:“叶大哥……嗯,我以后该怎么称呼你?耶格达格王子?”
叶怀钦故意绷着脸,屈指在她额前一弹——
“放肆,忘了要叫师兄么!”
两人对视片刻,俱是笑了。
笑过之后,叶怀钦正色,退后两步,向宝缨深深鞠躬——
宝缨:“师兄,你这是干嘛?”
“宝缨,”叶怀钦腰身弯得极低,“无论我给自己找再多理由,仍是对你不住……先前我固然想帮你,也的确想利用你刺杀夏朝皇帝之机,以毒药威逼皇帝,换取耶格族人一线生机。”
叶怀钦自嘲地笑:“我们这一族,实在弱到可怜。我们无力坚持大国所谓的道义,只能左右逢源,当墙头草。行事也谈不上光彩,只要能达到目的,什么我都会做。”
耶格人太弱小了,在夏与突厥之间夹缝生存,谁也没有真的将他们放在眼里。作为一族之首,拿不出任何筹码,不采取这般极端的法子,竟不配走到夏朝皇帝面前,光明正大地谈判。
宝缨沉吟:“师兄,现今你仍这样想?”
“我没有……”叶怀钦承认,“经过这番波折,我才发现从前的想法多有偏颇。耶格人虽弱小,却不是全无用处。我既低估了夏朝皇帝的胸襟,也看低了我们这一族的坚韧与勇气。”
渺小的耶格村庄,却成为战胜方钦阻断瘟疫的关键节点,也凭借这一战的功绩,得以收复旧地,重建家园。
叶怀钦眼里仿佛已经看到间间屋舍,肥沃的土地,牛羊成群,新生的孩子们脸上没有一丝阴郁。
他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未来的到来。
宝缨抿嘴笑:“你能这样想便好了。说起来你还要谢我,要不是我换了毒药,真让你有机会威胁陛下,这事恐怕不会轻易善了。陛下那个性子,不太可能任人拿捏,只会变本加厉还回去。”
叶怀钦面露惭色,又鞠了一躬,老老实实说:“多谢师妹提点。”
“不过——”叶怀钦颇有深意的看着宝缨,“依我看,倒也不是没人能拿捏他。”
宝缨别过脸:“别胡说……”
叶怀钦大笑:“好好好,不说了。”
笑完之后,他定定看着宝缨,认真问:“师父稍作休整,便准备再次上路。宝缨,你的想法依旧没变?”
宝缨:“当然,这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。”
当日在耶格村子,宝缨对符清羽说想拜药婆婆为师,随她行走四方,这第一步便是西行深入疫区,布药救人。
符清羽本来还好,听到此处不由皱起眉:“你知不知道,这有多危险!”
宝缨回:“当然危险,越危险越非去不可。我既拜师学医,面对瘟疫若还瞻前顾后,那不是等于说我压根不信任师父的医术么,又如何让师父对我倾囊以授?这是对我的考验!”
符清羽沉默半晌,有些不情愿,却没再反对,只说:“……叫魏嬷嬷跟着你们。”
眼下最难的一关已经熬过去,她怎么可能现在放弃?
宝缨对叶怀钦道:“这声师兄,我是喊定了。”
“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……”
地牢灯火黯淡,袁逸辰的脸半藏在阴影里,有些看不清。
上次见面已经是数月之前的行宫,那时袁逸辰还是意气风发的小将军,是她的小哥哥,豪迈到公然与皇帝作对。
不到半年,却沦为了阶下囚。
瞧他模样,只是被除去衣冠,形容落魄,倒没有受刑的痕迹——想是袁逸辰被捕时很配合,没有额外受苦。
但是……那可是袁逸辰呀!多么热烈如火又轻快如风的少年!
如今这般凄凉,着实叫人唏嘘。
袁逸辰轻声问:“宝缨,你恨我么?”
宝缨蹲下,让视线平齐,隔着栏杆说:“……出事时你也只是孩童,什么都不知道,什么都决定不了。”
株连之罪,她比任何人体会的都更深。即便一想起枉死的兄长母亲,睡梦里都会哭醒,恨极了袁高邈,却不至于迁怒袁逸辰。
“可要是没有我,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!”
袁逸辰向前挪了挪。地面脏污,他却仿若不察,目光痛切,叫人不忍直视。
“都是我不中用,生下来身体病弱,让母亲操碎了心,让父……让他误入歧途,酿成大祸。”
袁逸辰气急,这番话说出,牙齿都咯咯作响:“现在罪行暴露,所有人都恨不得把他挖出来鞭尸,所有人都可以骂他啐,但是……但我不能!他不光生了我,还救了我,我欠他两次生恩,甚至没有恨他的资格!”
他胸膛起伏,泫然欲泣:“……我一直都很崇拜他,可我一直以为他是正直又不失善良的人。他不是官职最高、武功最好的将领,可在我心里,却是我追随的目标。他教我以国为先、以君为先,立身持正,兼济天下……”
“那些书,都是他让我读的!可是到最后,他却先背叛了!”袁逸辰语带哽咽,几乎有些可怜的,“现在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,可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切?!宝缨,你说我该怎么办?”
“我该……怎么办啊……”他痛苦地握紧栏杆,眼泪终是流了下来。
宝缨伸出手,碰到袁逸辰的手指,感到对方受惊吓般的一抖,却没有退缩,而是轻轻放在上头。
“我无法原谅袁叔叔,他罪该万死,不过即使是我也不能否认,他是个好父亲。小哥哥这般明朗正直,便是证明。”
宝缨叹了口气:“我想,或许他一直清楚做错了事,才更要教导小哥哥,让你成为比他更好的人。”
“比他更好的人……比他,更好的人……”袁逸辰无意识地重复着,说了好多遍。
“嗯。”宝缨点头,“我听说陛下给了小哥哥两个选择……你要……怎么选?”
即便不罪诛九族,袁高邈的亲子也难辞其咎。但不知者不为过,况且袁逸辰这番出征英勇当先,符清羽便多给了他一个选择。
是服下毒药,以最不痛苦的方式死去。
还是,背负骂名,以军营中底层小卒的身份活下去。
袁高邈的罪行已然昭告天下,在雁门,在整个大夏,因光化战败失去亲人的家庭,数不胜数。尤其在军中,是永远抹不去的耻辱和悲痛。
若是更换姓名以庶人的身份重新生活也就罢了……符清羽明知军中愤恨,却偏将袁高邈的儿子放在军中,当一个任人欺凌的小卒,可想而知那些军士会怎么对他……这般安排又比死罪好几分,实在难以说清。
宝缨问父亲,父亲只说:“这是陛下对他的考验。”
宝缨来见袁逸辰之前,其实一直在想应该如何说服他,毕竟相比一时的死罪,大多人也许更畏惧天长日久的折磨。
但现在,她觉得好像也不是没有希望。
袁逸辰默了默,忽地笑了,以从前那种少不知愁的语气说:“宝缨,你替我选吧,你选什么我都接受。”
宝缨怔了怔,旋即展开笑颜:“你说的,一言为定!我要小哥哥活下去!好好活下去……袁叔叔背弃的信念,你给我坚持住!”
袁逸辰伸出小指:“好啊,咱们拉钩,做不到的是小狗!”
袁逸辰比她以为的还要豁达,宝缨来时满面愁容,回去时却心怀期望。
在她走后,牢里重又恢复了寂静。
袁逸辰靠墙坐下,自言自语:“不就是吃苦受气,最多挨几顿打,有什么大不了的?!你们都觉得小爷受不住,那我倒要让你们看看,小爷到底受不受得住!”
不难又怎么算是赎罪呢?
“就是……”他幽幽叹了一口气。
就是……他同宝缨,真的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了。
袁逸辰“嗤”了一声,骂自己:“说得好像之前有一样!从头到尾都是你痴心妄想!!”
宝缨从牢里出来,正要回去父亲那儿,半路却遇到了乐寿。
乐寿好像长高了些,骨骼变得健实,不再像个孩子,但对宝缨说话时,面上止不住的开心和羞涩,一如从前。
“宝缨姐姐,陛下请你过去一叙。”
他把重音放在“请”字上,因为那是符清羽特意强调的。
“……哦。我随你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