〇三八
符清羽回过神,没好气道:“你既然问出口,便是想说,还问什么当不当讲?少啰嗦,快说!”
乐寿连忙叩头:“奴才知晓自己人微言轻,只是想请陛下念在宝缨姐姐过去劳苦,伺候陛下尽心尽力。等人找回来了,饶她这一回吧!”
符清羽唇边现出一丝嘲讽:“她尽心尽力?是尽心尽力地欺瞒朕!”
乐寿只当没听懂,添油加醋地描述:“陛下看见的,和底下人看见的,又不尽相同。奴才绝无欺瞒,当初奴才见宝缨姐姐缝制香囊,心里觉得奇怪。她不都有一个了吗,怎么又做一个?问了才知道,第二个是要送给陛下的。”
“说实话,宝缨姐姐的针线活算不上好,手脚慢。先前那个就费了好大功夫,给陛下的更不敢马虎,挑灯夜战好几宿,眼睛都熬红了。临要完成了她自个儿又不满意,说从头开始,重新做一次,最好赶在她生辰之前做好。”
符清羽有些迷茫:“……可朕在她生辰后才收到。”
“是呀,”乐寿点头,“她生辰那天没赶上,沮丧极了。后来不知怎的,她也不像先前那么急了。至于为什么,奴才不晓得。”
见符清羽还算平静,乐寿不着痕迹地补充:“……还有这份香料,是宝缨姐姐专门调的。她又说这个香生辰那日用,又说配上雪后清冽的气息,最是合宜……奴才也不知,她如何预料得到生辰那天下不下雪呀?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——”
“呯!”
乐寿一擡头,竟看到素来沉静稳重的皇帝,捏碎了瓷碗。
滚烫的药汁顺着手腕流下,烫出一行鲜红,碎裂的瓷片扎到掌心,顿时血流不止……而更罕见的,还是皇帝像死人一样苍白的脸色。
乐寿也变了脸:“陛下,陛下,您先放下,奴才这就叫人处理伤口……来人,快来人!”
四五个太监宫女围上来,符清羽恍若未闻,任他们惊慌失措,忙成一团乱。
内侍用烧红的镊子小心夹出伤口里的碎瓷,疼痛非常人能忍,他却麻木到无法感知。
喉咙里血气翻滚,耳中不断回响着三个字……他忘了,他忘了,他忘了。
他怎么给忘了!
“朕答应她的,竟然忘了……”符清羽声音极轻,手指下意识握紧了那只香囊,手背上青筋必现。
太监没听清楚,以为是弄疼了,安抚道:“陛下且忍忍,就快好了……”
浓黑的眸子染上血红,符清羽低低说了个“不”字,没叫任何人听到。
不会很快好。
不会好了。
从她消失来的一个月,他从起初的愤怒,逐渐冷静,不断在心里说服自己——她是被袁逸辰蛊惑,也许早就后悔了,只是被叶怀钦横插一脚,才坏了事。
也不去想这理由是否说得通,他不愿意想,唯有这般,才更容易撑过去。
到了现在,谎言的根基土崩瓦解,无法继续自欺欺人——他当真想不明白,怎么忘了一干二净!
那是几年前的事了,却也不是那么遥远。
至少现在,符清羽能清晰回想起他是如何去了西山,在何等情境下对宝缨说起西山雪景,也记得怎么许下那个约定,记得她扑簌着睫毛,笑容乖巧。
他都还记得,只是晚了。
其实,若只是忘记,倒还好。
十一月十一那天,她的生辰。
从早上就飘起了雪花,后来,是早朝不顺,政务繁多,还是叫私自进宫的杨灵韵给气着了……已经说不清原因,总之,他负了她。
他负了她,她已经很有耐心,试图提醒他,到了夜里仍没放弃尝试。
然后他……符清羽整个身子都僵硬了。
他那天心气不顺,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她身上,她终于没忍住,脱口说出要去掖庭的话……被他当成恃宠而骄,训斥了一通。
再然后,她身子不适……被他误以为有孕,又折腾了一番,严苛的不近人情。
符清羽闭上眼。
没办法再回想那天。想的越多,越发现当初的傲慢愚蠢,越恨不得回去给自己一巴掌。
可是错误已然铸成,便只能任由回忆一遍遍鞭笞着心脏,悔不当初。
他从来都以为自己是个信守承诺的人,君无戏言,言必行,行必果。周围的人也总说,陛下背负的多,隐忍的多,周全大局,宁可苛待自己,也从不让任何人失望。
其实根本不是,他错的离谱。
许下承诺时,他是认真的,毕竟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——程宝缨不是个贪婪的人。
可是,正因为朝夕相伴,才太笃定,太习以为常,习惯性地将很多事视作理所当然……曾经的认真,便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,被丢却在脑后了。
你这个年纪,哪懂得什么是恨啊。恨别人容易,恨自己才是最难解。
祖母曾经那样说。
如今他终于懂了,却付出了不可承受的代价。
“梁冲呢?济阳有新的消息吗?”刚包扎好,符清羽便急不可耐地问。
宫人一愣:“不是早上刚来过信……今天,应该不会再有了吧?”
“再给他发一封信。不——”符清羽站起身,“朕亲自去趟济阳。”
不能继续等下去,为了一点希冀,他也要试一试。符清羽说着,擡脚出了寝殿。
等人都走了,何四喜缓缓挪到乐寿身边,皱眉道:“说你什么好,这是剑走偏锋……胆子真大!”
倒是勾起了陛下的内疚,但……是福是祸,何四喜料不准。
听天由命罢。
可以开坛了。
江文竹捧起一只酒坛,心中颇为忐忑。
年初她请辞还乡时,无论如何都想不到,事情的走向会是这样。
刚一登家门,文竹便发现,弟弟已经死了,门房还残留着办丧事的痕迹,来往的满是陌生面孔。
和周围邻居一打听,才知弟弟江文笙年底就过世了。还没成年就夭折,丧事不会大办,江文笙的舅舅王二虎很快发丧了,说是葬在城外。
问是什么病,似乎起初只是重感冒,没太在意,结果后来高烧不退,再求医问药也无济于事了。
江家的酒坊和其他产业都由王二虎代管,而文竹父母建起来的这座宅院,王二虎似乎打算找人翻新了再卖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