〇三九
“我找人打听过了,今天是三月三,济阳城里要办一场酿酒的比试,邀全县父老乡亲到现场作见证,所以城门大开。听说能不花钱喝酒,附近嗜酒的乡民都在今早往城里挤,咱们可以混在人群当中,进城买药换银两……”
杨会说着说着,发现妹妹神情恍惚、目光空洞,似乎并没听进去,声音便也降了下去,到最后几乎是自言自语了。
近几天来,杨灵韵有一半的时间都是这幅神志不清的样子,清醒的那一半时间里,又总是在哭。
杨会起先还劝慰几句,见劝不好,后来也放弃了。
杨家当权多年,根基深厚,对危难不是没做过准备,若不是皇帝之前伪装的太好,借大喜的日子设下陷阱太过突然,杨家本不至于被一网打尽,只有他们二人逃出。
杨会每时每刻都被这个念头折磨着,再加上逃亡艰辛,一个月来,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。现在,连他自己也快撑不住了,倒宁愿能像杨灵韵那样无知无觉。
可事到如今,说什么都晚了。一个不慎便会丧失性命,杨灵韵不顶事,便只有他自己勉力支撑。
其实一个多月前,刚离开京城时,境况还没这么惨。于敏之帮他们兄妹逃出杨府,离开京城。出了城门,于敏之把二人交给杨府豢养的死士,自己却往另一个方向走,引开追兵。
死士们护卫着杨会兄妹,一路向东,只在事先备好的地点落脚,本打算在即墨登船出海,逃离大夏疆土。
起先虽然惊恐狼狈,却还算顺利,直到五天前,在泰山脚下突生变故。
那时,离开京城的十二名护卫已经折损了大半,人马劳顿,连饱经考验的死士都面露为难,杨会和杨灵韵更是疲惫不堪,只想找个地方饱食一餐,睡到天亮。
于是,当死士回报,前方有貌似官兵的人出没,落脚点可能不安全,恐怕要连夜奔赴下一个地点时,杨灵韵首先受不住了,大哭不停,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赶路。
众人正一筹莫展时,杨会倒是想出了个主意——他有个老熟人马瑞,在泰安乡下的庄子居住,或许可以投奔马瑞那里,借宿一晚。
几个死士有些犹豫,杨会却很放心。
说起来马瑞还算门亲戚,是他一个小妾的哥哥。当初马瑞兄妹都被卖进了京城的烟花之地,杨会看上了马氏,把马氏擡成妾室,还大方地给马瑞也赎了身。后面杨会一直把马瑞留在身边,经常随手赏下财物,很是照拂。
前几年马氏病死了,杨会不但厚葬了马氏,还利用自己的关系给马瑞置办了一处产业,让他娶妻生子。
马瑞辞行前哭的眼泪鼻涕一把抓,连连称杨会是他再生父母,说如果以后有用到他马瑞的地方,赴汤蹈火在所不辞。
那么,只是安静地借宿一晚,天不亮就走,只要不声张,根本不会被外人发现……有什么不行呢?
死士们有点犹豫,但架不住杨会兄妹一再要求,几人终是往马瑞的庄子去了。
到了庄子,果然受到马瑞的热情欢迎,让他们住进僻静的小院,奉上酒肉,还准备了第二天上路的马匹、衣装。
那一刻,杨会还觉得自己挺有本事的,虽然官场上没什么建树,却交下了几个真朋友。
谁知马会早就起了歹心,偷偷将一行人的消息报给了官府。
亏得死士警戒,偷偷吐了马瑞给的酒水,也亏得当地县令贪功心切,没上报给州郡就抢先来拿人了——杨会和杨灵韵终是逃了出来。
那几个死士却再也没追上来,大部分行李也都遗落了。
杨会的腿还在逃跑中中了一箭,伤口一直没得到妥善处置,随着天气转暖,已经开始化脓。
两人一路鼠窜,遇见人烟就避开,更不敢靠近村庄市镇。好不容易逃到济阳城外,随身的干粮与碎银都已用尽,伤病却越发严重。
再不进城买米买药,怕真要困死在乡下了。
许是天无绝人之路,赶上三月三这天,济阳城竟开放城门,邀四方来客进入。
杨会几乎想大笑一场。
“擦把脸,提提神,然后把脸蒙好,咱们进城。”
杨会边叮嘱杨灵韵,边忍着痛苦,把绑在大腿上的布条紧了紧。直到勒紧的麻木盖过了伤口的疼痛,杨会才松手。
他拄起木棍,咬牙道:“走吧,再晚就错过人流了。”
济阳县衙的后面,一处清净典雅的园子。
刘山换了一身乡绅的长袍,有些不适应,烦躁地把巾帻拨到脑后,拱手对梁冲道:“按公公的意思,台子后面设有密室,两边有瞭望楼。公公可以隐身于密室当中,将台下人群尽收眼底,一旦察觉到异样,只要公公拨动密室里的机关,藏在人群中的暗卫便能得到信号,听令捉人。”
“这几天进城的人,凡是二十岁上下的一男一女,各个客栈都整理了名册,交了上来。今日入城的,属下也叫城门的人留心着,有特别可疑的,就叫人提前盯上。等辰时一过,便关闭城门,来个瓮中捉鼈。”
说完,刘山习惯性去摸腰间的剑柄,却摸了个空。
他抓抓鼻子,讪笑道:“公公,陛下这又要捉拿杨氏兄妹,又要找宝缨姑娘和叶太医。把宝全押在济阳了,这一石二鸟之计……您给个准话……究竟能不能成呀?弟兄们可都怕办砸两样差事,双倍受罚。”
梁冲闻言,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。
和刘山一样,他也脱了官服,换成了乡绅打扮,却比刘山适合得多。湖蓝色道袍和乌角巾把略显平淡的面容衬出几分俊秀,举手投足间倒真像个闲居的士大夫。
讲话也有士人那股子闲散劲儿,扳指转了三圈,梁冲才给自己又斟了一盏茶,比了个“八”的手势。
“杨会杨灵韵,八成能拿住。”他淡淡说。
“要不是泰安县令乱了手脚,那次就能抓住他们。离了那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,只有一个受伤的杨会,还带着杨灵韵这个拖累,他们走不远,也没处躲。往回走,等于直接撞到追兵面门上。往南,汶水的渡口都被官兵把持着。往东,得翻过泰山。”
“这么一来,便只有向北一条路。刚在马瑞那儿吃了大亏,想必他不敢再去投奔庄户人家了,而这周围脚程以内的市镇,只有济阳的城门,最容易进。”
刘山稍微放心了些:“那……宝缨姑娘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