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尹兄太高看于我,”匐勒不好意思,“这诗意原本是我央少姝姑娘解释给我听的,不过,就算听别人唱诵过《诗经》,就等同于自已能精通写诗弄文了?我还不至于那样浮浅狂妄,平时听少姝姑娘读书,只不过想着能开阔开阔眼界,揣摩揣摩古人古事罢了。”
“你有这分求学之心,已相当难得。试想,能载入史册的古人古事,皆非凡品,多领略一些,对今后的为人处事多少会有助益。凡想有所建树者,仅有智谋和胆识仍然不足,还要具备相当的学问修养。”
“今后……别怪我多事,不知尹兄将来要做什么?是接管毓川叔的生意?还是继续修炼你那全挂子的武艺?或待眼疾痊愈,出去转转找寻良机?”
顺着他的话音,尹毅反问:“是不是匐兄有了什么新的打算?”
“哈,尹兄说笑,我敢有啥打算,统共只做过佃户帮佣而已,还指不定哪天起来就会请你卷铺盖走人,另觅活路。”
尹毅素知他的资质,心胸宽大,吃苦耐劳,堪称可造之才,然苦无门径。
很多际遇,不是人不如人,是命不如人,老天给他设下的门槛比旁人格外多了好几重。
这边厢匐勒也陷入沉默,思绪牵动。
早些年,携家人一路逃难至界休,最令他刻骨难忘的,是母亲望着大锅里烧滚的水却没丁点儿米面下锅的凄惶,后来凭一把力气到郭家做了佃农,只记得日头暴晒下淌个不停的汗水,却怎么也等不到日落西山;凛冽寒风砭痛冻伤的肩膀,又经挑担重压后化脓的血肉;父亲过身后,每天田头与炕头之间往返益发枯燥清寂,刮风下风却从无间断,夜晚的酣梦短暂得像是从来没有过……真是沟壑漫漫,望也望不到头的贫瘠岁月,偶尔回忆起来一些悲苦片段,凄凉之余,连自已都佩服自已,如何打熬过来。
很少追念苦涩过往,开个头却又轻易打不住,末了,连他也嫌自已多愁善感,悲戚矫情。
别人一概不知,而他的“今后”走向不明,福祸难测。
匐勒心里约莫清楚,只要挨不过眼前,指不定还要往无底深渊下去再坠个几层,想想羸弱的母亲与年幼的妹妹,哪里敢不拼命提气?
双耳灵敏地感知到对方气息异样,尹毅清嗽一声,宽慰他道:“我相信,做人之乐全从做事上头来,何去何从是摆在每个人眼前的难题,但只要勤力向前,就不用提前发愁了。田里的农活儿都难不倒你,想来做别的也不会差!郭敬公子对你多有赏识倚重,又何苦再自怨自艾?”
匐勒振作,笑答:“尹兄说得在理,咦,你不相信我相信这世道变化自有翻身的机遇?”
说到机遇,叫尹毅猛地回想起一桩事来,忙忙地奉上建议:“刘渊公子在洪山上曾认出你出身,还叫你随他去,据闻那刘渊公子如今身在京城,你们之间既有渊源,匐兄也有本事傍身,若去投在他的门下,且不论前途高低,总要好过常年做农活的光景,你说可说?”
匐勒听着乐出了声,他记得当日尹毅并不在场,可见山上好事者的嘴巴有多么了得,加之尹毅性格向来稳重,很少翻讲闲话,能这样絮絮叨叨地劝解自因心怀好意,匐勒心知肚明。
“哈哈,那件事连尹兄也知道了,是不是阿圆臭小子说的?不过你这话,可真真地说反了,”匐勒盯着根本看不到自已的尹毅,面色肃穆认真,“坐等人家提携?我算老几?不过是匈奴别部的无名之辈,凡世道中人,你不好便不认得你,什么至友故交,万勿自作多情,只要能够凭借已力勉强糊口,已可知足,随遇而安听天由命吧。”
一番衷肠说得尹毅心下震骇不定,面颊也微微僵硬起来,只得轻轻地点了下头,以示会意。
匐勒经过了多少世态炎凉,人情冷暖,旁人无从得知,纵然给磋磨至今,此子内心的自尊甚至于自负,还是在尹毅的“眼前”凸显无遗。
出类拔萃者哪是简简单单便可成就的人物,皆为先天后天共同之功,缺一不可。薄祚寒门子弟,已经处于劣势,却与生俱来一种绝不轻易被周遭收编的孤傲,尽管难得,此生想要翻身改命,势必难如登天,但若真的硬拼了一口气,克服过渡劫般的困苦,其后的获益必也巨大难测。
受东家和祖父潜移默化地影响,尹毅对身边的朋友也产生了品评的欲望,高低有了些自已的区别与判断,且渐渐脱离了俗常人等的固有成见而不自觉。
说话间,又有两人入得亭中,正是汗涔涔的子献与石生。
“尹毅哥久等啦!”子献朗声一呼。